2023年10月读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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围城
忠厚老实人的恶毒,像饭里的沙砾或是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,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痛。
这一张文凭,彷佛有亚当、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,可以包百丑;小小的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、寡陋、愚笨都掩盖起来。自己没有文凭,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。
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,不肯随意施与。现在呢,宛如做好了衣服,舍不得穿,所在箱子里,过一两年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,有些自怅自悔。从前她一心留学,嫌那儿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,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。而今她身为女博士,反觉得崇高的孤独,没有人攀上来。
理想中的留学回国,好像是地面的水,化气升上天空,又变雨回到地面,一世的人都望着、说着。现在万里回乡,祖国的人海里,泡沫也没起一个——不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,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泡泡,未破时五光十色,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。
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。男人非比她高一层,不能和她平等匹配,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,留学生去女大学生。这跟“嫁女必须胜吾家,娶妇必须不若吾家”一个道理。
我父亲常说,从前人不中进士,随你官做得多大,总抱着终身遗憾。留了学也就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,并非高深的学问。出洋好比出痘子,出痧子,非出不可。小孩出过痧痘,就可以安全长大,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,不怕传染。我们出过洋,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,灵魂健全,见了博士硕士这些微生虫,有了抵抗力自卫。痘出过了,我们就把出痘的事忘了,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忘了。
鸿渐这个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,跟自己讨论将来的计划。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,全想不到那些事的,要有了疑惧,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。
他所说的"让她三分"不是"三分流水七分尘"的"三分",而是"天下只有三分月色"的"三分"
大学校长分理科出身和文科出身两类。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个位子,做到了也不以为荣,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,仕而不优则学,借诗书之泽,弦诵之声来修养身心。理科出身的人就全然不同。中国是世界中最提倡科学的国家,没有旁的国家肯这样给大官做的。外国科学家进步,中国科学家进爵。在外国,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;而在中国,只要你知道水电,土木,机械,动植物等等,你就可以行政治人——这是"自然齐一律"最大的胜利。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,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;从前大学之道在于治国平天下,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,并且是条坦道大道。对于第一类,大学是张休息的摇椅;对于第二类,它是个培养的摇篮——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。
名教授当然好,可是因为他的名望,学校粘着他的光,他并不依仗学校的地位。他有架子,有脾气,他不会全副精神为学校服务,更不会绝对服从当局的指挥。万一他要闹别扭,你不容易找替人,学生又要借题目麻烦。我以为学校不但是造就学生,并且应当造就教授。找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,他们要借学校的光,他们要靠学校才有此地为,而学校并非非有他们不可,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,真肯出力为公家做事。学校也是个机关,机关当然需要科学管理,在健全的机关里,绝没有特殊任务,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分子。
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,要有勇气坚持到底。自己太不成了,撒了谎还要讲良心,真是大傻瓜。假如索性大胆老脸,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,老实人吃的亏,骗子被揭破的耻辱,这两种相反的痛苦,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。
鸿渐忽然地想,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,因此恍然大悟,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,也算是一种创造,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。一个人身心畅适,精力充溢,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,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。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,人穷智短,谎话都讲不好的。
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,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,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是宝贝。
难得一团高兴,找了朋友扫尽了兴。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,一个个该各论各,老死不相往来。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,或消化,或排泄,是个人的事;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,要找同伴来分摊?聚在一起,动不动自己冒犯人,或者人开罪自己,好像一只只刺猬,只要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,要亲密团结,不是人刺痛我的肉,就是我擦破你的皮。
事实上,一个人的缺点正像是猴子的尾巴,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,尾巴是看不见的,直到他向树上爬,就把后面供大众瞻仰,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,并非地位爬高有了新标识。
不痴不聋,不做阿家翁。
"鸿渐兄,你初回国教书,对大学里的情形不堪了了。有名望,有特殊关系的那些人当然是例外,至于一般教员可以这样说:讲师升副教授容易。副教授升教授难上加难。我在华阳大学的时候,他们有这么一比,讲师比通房丫头,教授比夫人,副教授呢,等于如夫人——"鸿渐听得笑起来——"这一字之差,不可以道里计。丫头收房做姨太太,是很普通——之少在一千是很普通的事;姨太太扶正做太太。那是干反纲常名教,做不得的,前清不是有副对联么?'为如夫人洗足;赐同进士出身。'尤有位我们系里的副教授改成'替如夫人挣气,等副教授出头。'哈哈——"鸿渐道"该死!做了副教授还要受糟蹋"——"不过,有个办法:粗话所谓的'跳槽',你在本校升不到副教授,换个学校就可以做到教授。假如本校不允许你走,而旁的学校以教授相聘,那么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。旁的学校给你的正式聘书和非正式的聘信,你愈不接受,愈要放风声给本校当局知道,这么一来,你在的待遇就会提高。"
切勿对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的好——
西洋赶驴子的人,每逢驴子不肯走,鞭子没有用,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的眼睛之前、唇吻之上。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,萝卜就能到嘴,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往前,嘴愈要咬,脚愈会赶,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。那时候他是否是吃得到这串萝卜,得看驴夫的高兴。一切机关里,上司驾驭下属,全用这种技巧。
天下只有两种人。譬如一串葡萄到手,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,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。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葡萄里最好的;第二种人应该悲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里面最坏的。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,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,第一种人只有回忆。
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,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,面子上这样多情。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也不过如此。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,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。
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,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的资本了。
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,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,现在为了柔嘉,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,才恍然明白这纪念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之间的真情实相,自己有如蒙在鼓里。
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,真是幼稚。老实说,不管你跟谁结婚,结婚以后,你总会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,换了另一个。早知道这样,结婚以前那种追求,恋爱等等,全都可以省掉。谈恋爱的时候,双方的本相都收敛起来,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。
在一切的机关里,人总有人可替,坐位总有人来坐,怄气辞职只是辞职的人吃亏,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;人不肯坐椅子,苦了自己的腿,椅子空着不会肚子饿,椅子立着不会腿酸。不过椅子空得多,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。
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了起来,彷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,等夜深人静,搬出来一一细数:"当,当,当,当,当,当"响了六下。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,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,蓄心要对柔嘉好,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;那时候,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,希望他和姑母和好,到她厂里做事。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器无意包含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,深于一切语言,一切啼笑。